山水间的家
这些年,我一直关注着故宫,书写有关故宫的文化往事,离山水田园越来越远了。一个意外的电话,却让我在脑海里再一次展开了对于山河大地的想象,也唤醒了我早已尘封的青春记忆。我怀念那些行过的路,也想再去看看那些路上遇到的人。我想知道,那些曾经让我感慨稼穑之苦的农人们,今天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了吗?
年轻岁月里,我曾经在全中国范围内进行过大面积的游走,去感受山林河海的壮美雄浑,去了解生于斯长于斯的吾土吾民,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此后的二十多年中,我虽也开启过一次次说走就走的旅行,但再也没有像年轻时那样海阔天空的游走,仿佛一只无拘无束的麋鹿。所以,来自《山水间的家》的拍摄邀请令我怦然心动。二十多年的时光,改变了我,也改变了山水的模样。特别好奇的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后,我们的乡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?结束通话时,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奔赴山水,奔向山水间的鸡犬人家。
新“桃花源”
第一集聚焦两个村庄,一个是湖南省张家界市的石堰坪村,另一个是浙江省安吉县的鲁家村。摄制组共分二组:主持人鲁健,香港歌手、演员杨千嬅和我为一组,目的地是湖南石堰坪村;主持人撒贝宁、作家麦家和演员高圆圆为另一组,目的地是浙江鲁家村。两条路线一东一西,一平原一山地,展开平行叙事,拍摄也在两地同时进行。
7月14日下午,我从北京飞往张家界,然后坐车,穿越在亿万斯年的地质构造运动中生成的“独树一帜”的“张家界地貌”,在山路十八弯中兜兜转转。我一路怀疑着在这不见人迹的群山中,在刀劈斧削般的险峻地势中,真的会容纳一个面积达1700公顷、村民近七百人的村庄吗?直到三小时之后,车子驶进石堰坪村,一个村庄骤然出现,我才终于亲眼见证了这隐于山水之间的绝美之地。
石堰坪已有六百多年历史,村里拥有中国规模最大的土家吊脚楼群,现存吊脚楼180多座,历史大都超过一百年,最“年轻”的也有70岁了。无巧不成书,二十多年前,我刚刚开始我的大地之旅,也是在沈从文小说的召唤下,前往湘西凤凰去看吊脚楼,只不过凤凰吊脚楼大多矗立在水边,犹如湘女萧萧,在水一方,亭亭玉立,而石堰坪村,则基本上是山地吊脚楼,在起伏不定的大地上层层铺展。此番远行,我仿佛是循着记忆的脉络,重启了我的大地之旅。时隔二十多年的两次行旅,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话关系,彼此印证,又互相补充。
我是第一个到达石堰坪村的出镜嘉宾,下午导演组来我房间,我们一起读剧本(只是一个提纲,现场可自由发挥)。鲁健和杨千嬅都是午夜时分才抵达,当晚我们没有见面。15日清晨5点起床,6点在村口集合,悄悄地进庄。我们各自走下汽车,镜头里的见面寒暄,是我们真正的初次见面。我们沿着村口的小路朝村里走,路边的丛林后,一脉小溪随我们同行,准确地说,小路是沿溪而开,是这条小溪,指引我们进入山村,我们就像《桃花源记》里的武陵人一样,“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”。我不禁感叹:“《桃花源记》里所描写的景物,与我们眼前竟然分毫不差。”鲁健也觉得非常奇妙,于是以他圆润浑厚的嗓音背诵起《桃花源记》:“忽逢桃花林,夹岸数百步,中无杂树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。”空山,几乎抽空了时间,在不辨今古的时空中,一袭青衫的陶渊明,仿佛就是那个隔世的自己。武陵人是《桃花源记》的主角,所谓“武陵”,一般认为是洞庭湖畔常德。汉高祖置武陵郡,治所在义陵,今湖南怀化市溆浦县南,那里曾是屈原被贬流放之地;东汉又移到临沅,就是今天的常德市。常德、张家界、怀化都在武陵山下,沅江河谷之中,属于大武陵源风景区,都在一个大地理单元之内,重峦叠嶂,山水相依,田野晶亮,因此,陶渊明笔下的“桃花源”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,因为它原本就是一个幻想的乌托邦,重要的是它在陶渊明心目中是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理想之地,而我们眼前的石堰坪,正是这样的理想之地。
大山的帷幕渐次拉开,不再遮挡我们的视线。我们进入石堰坪村,一片平坦的土地如画卷般展开,四周青山环绕,吊脚楼就筑在山脚下,错落有致。用《桃花源记》来印证眼前的景象,那就是:“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”。“石堰坪”的“坪”,是山中平地的意思,四川人称作“坝子”。南方人用一个汉字(坪、坝)来专指平地,说明在中国南方的万壑千岩中,平地是多么难得。我们现代生活中的草坪、停机坪,其实都暗含着珍贵之意。对于山民而言,这样的平地,必定会用来种植庄稼。在来路上,我还没有见到这面积如此广大的平地,我不知道石堰坪村的先祖是从哪里迁徙而来的,但是我想,六百年前的人们之所以在这里聚集,落地生根,生息繁衍,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有平旷的土地,而且这片土地还在群山的层层遮掩当中,外人很难进来。犹如一朵莲花,被一层层的花瓣所围裹,石堰坪村,就在花心的位置上;又像一只摇篮,或者一张床榻,大山是它四周的围栏,在那个战乱纷仍的年代,这让他们有了安全感,带给他们无忧的安眠。
田,就是水田。水中倒映着天光,田中种植着水稻,碧绿耀眼。中有田垄蜿蜒,“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”。那时只有6点,我很久没有这么早就起床了。长期的写作生活,再加上大城市交通高峰的拥堵,让我习惯了晚睡晚起。我对杨千嬅说,这个时间,在北京、上海、香港都是最堵车的时候,但在这里,农民们就在家门口“上班”,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。杨千嬅说,很后悔没有带孩子来,让他们与大自然相处,看蜻蜓飞舞,看风吹稻田。关于空气,我记得散文家周晓枫曾有这样富有美感的描述:“最小的礼物包裹在空气里:负氧离子,送给渴望的皮肤和头脑。洗肺,洗脑,洗你隐秘而驳杂的脏器。洗前尘后事,洗往生来世,洗日月下的旷古斯年。”
我们从田垄上走过,鲁健轻唱:“走在乡间的小路上……”歌声代表了我们内心的怡然。我们走过田垄的时候,乡民们正在其中“往来种作”,鲁健吟诵《桃花源记》曰:“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……”我们一边走,一边与水田中的乡民们打招呼。时在七月,天气大热,只有在太阳从东山顶上升起之前是清凉的。此时我才突然明白,陶渊明说“晨兴理荒秽,戴月荷锄归”,并不仅仅是指农夫们披星戴月劳动的艰辛,还有一个具体而简单的原因,那就是在这暑热难当的季节里,只有晨昏最适宜劳作,在酷热难当的中午,农夫们一般回家午休,家远的就在树荫下小憩。完全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我,竟然没有体察到这一层。恕我愚钝,这首《归园田居》读过不知凡几,却没有读出这背后的意思。这说明没有生活积累,不仅写不出好的作品,连领悟文字的精妙都有障碍。只有在这样一个时刻,我才与1600年前的陶渊明,接通了思绪。
清澈的空气里,我们三人悠然而行,人也变成了稻田的一部分。
在如此绝美的山水间,我宁愿变成一株植物。
全家福
穿过田垄,我们去拜访李英、全华国一家。李英是石堰坪村的村支书,找到她,我们就找到了“组织”。她的丈夫全华国是村里的工匠,也是她的“贤内助”。他们站在自家的屋前,等待我们的到来。
像村里的居民们一样,他们住在一座吊脚楼里,小青瓦,花格窗,司檐悬空,木栏扶手,走马转角,古色古香。假若从空中俯瞰,这座吊脚楼是呈“凹”字形的,三面围绕,中间一片空地,是他家的院子,院子里晒着白的萝卜、红的辣椒。石堰坪村吊脚楼的建造过程是这样的:由于平地珍贵,一个家庭最初的屋舍一般都建在平地上,呈一字型,开间为三间或者五间,等家里人丁渐增,需要增加房屋。像李英、全华国,家有儿女初长成,儿子已结婚生子,就在一字型正房两侧生出两翼,与一字形的正房形成半围合结构。两翼伸出的部分可能不在平地上,于是就用木柱来支撑,形成“吊脚”。吊脚楼形式多样,只正屋一边的厢房伸出悬空、下面以木柱相撑的叫“一头吊”(或“钥匙头”),正房的两头皆有吊出的厢房的称“双吊式”(又称“双头吊”或“撮箕口”),此外还有“四合水式”“二屋吊式”“平地起吊式”等等,灵活多样,姿态千万。对于“脚”的意义指向,建筑学界有多种解释,我更认同的一种,是指“支撑柱”,有支撑柱的房屋,就像长出了脚一样。“吊脚楼”的妙处在于,吊脚柱可长可短,位置灵活,无须改造地形就能使房屋得到支撑,减少了工程量,不仅适应南方山地环境,使山民们可以依山而建、择险而居,而且可以防潮、防兽、堆放木柴杂物,体现出中国人对自然环境的巧妙应对,即使在被他人视为恶劣的环境中,也能营造出适意的生活。
吊脚楼是一种生长型的建筑,它不是一次性建完的,而是在时间中一步步完成的。看到一座吊脚楼,我们同时可以看见一个家庭的繁衍与兴旺。
探究吊脚楼的规划与营建过程,我发现了它与紫禁城的营建有一个神奇的相似——它竟然也采用了模数制。模数制,是为了实现设计的标准化而制定的一套基本规则,使不同的建筑物及各分部之间的尺寸统一协调,使之具有通用性和互换性,以加快设计速度,提高施工效率,降低工程成本。
华北平原上的巍巍皇城,与湘西山地间的吊脚楼群,竟然存在着如此隐秘而坚实的联系,让我们惊叹于中华文明既具有整体性、包容性、共通性,又不失实事求是、灵活应变的能力。
我们三人分住于全华国家中,我和鲁健各住一间厢房,杨千嬅住的厢房与我相邻,但她的房间门口有一个半开放的大平台,下面是山坡,以“吊脚”来支撑。此时日光正好,微风拂人,全华国、李英夫妇请我们坐在这个平台上,饮石堰坪村特有的压茶。压茶是用大米做的,杨千嬅说:“喝了很像炒米茶,在广东、香港,很多女人坐月子的时候都会喝炒米茶,可以暖胃祛寒。”苏州人也喝米茶,我记得郑板桥在《板桥家书》中写:“天寒冰冻时暮,穷亲戚朋友到门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。”李英介绍说:“在湖南、湖北山区,炒米茶